□潘怡

老爸文字功底不錯。有一年，傳傳要調他到某機關工作，全家人著實高興了一陣子，但最終卻沒了下文。后來一位消息靈通人士告知，名額被一個后臺很硬的人頂了。老媽埋怨老爸人慫，關鍵時刻瞪不起眼來。親戚氣不憤，勸他到相關部門反映，但老爸頭搖得像撥浪鼓：“在哪干都是干，反正都是為了國家。人的進步不能靠傷害得來?！?/p>

還有一次，與工資有關。上世紀七八十年代，工資四五十塊錢算是高的。長時間不漲，大家不高興；漲吧，人們仍然高興不起來。原因是漲工資人數是按職工數的百分比來確定的，符合條件的人很少。另外，漲工資是一件政策性很強的工作，條條框框很具體。有的單位領導怕麻煩，把漲工資的權限下放到職工手中，由大家評議后投票，按票數多少定。盡管母親認為自己工作兢兢業業，工資偏低，但因種種原因，她幾次與漲工資擦肩而過。為此，母親很惱火，甚至揚言要跟單位領導討個說法。老爸調侃道：“我看你是吃飽了撐的。你是我老婆，我是大款，我養活你?！眿寢寣儆谛乃紗渭冎?，短短幾句玩笑話，就把她心頭的烏云徹底吹散。

那時，職工房子是屬于單位分配。煙臺有一條規定是：雙職工家庭以男方單位為主分配住房。老爸單位男職工多，所以房源特別緊張，很多結婚一二十年的老職工都沒分到房子，只能借住在旅館。房子分配關系到每家每戶，關系到每個職工的切身利益，是熱點中的熱點，極易引發矛盾沖突。分房時，單位一般會成立一個分房小組，小組由領導和職工推薦出的群眾代表組成。老爸因平日不爭不搶，威信高，往往成為分房小組的群眾代表。說實話，房子就那么幾套，人太多，典型的僧多粥少，分不著房是大概率。分房代表，說白了，就是做那些沒分到房子人的思想說服工作，讓他們把心中的氣發泄出來后，安心投入工作。老爸的熱心腸、隨和，為他帶來了天然的優勢，即便遇到再難纏、再刺頭的人，在老爸的誠懇溝通下，也會平和解決。

老爸解決問題的能力，在與媽媽結婚時就顯露無遺。他們婚后與奶奶住在一起，小姑是家中“愛豆”，彼時還沒出嫁，得到全家寵溺。也許因年齡尚少，或是初為人媳，媽媽老感到奶奶偏袒小姑，對奶奶心生芥蒂。

上世紀70年代末，市面上出現了煤氣罐，做飯干凈省力。剛巧，有朋友送給爺爺一個。奶奶因為大姑孩子多、負擔重，可憐她，做主把煤氣罐給了大姑。這事直接點燃了媽媽的不滿。媽媽與奶奶的矛盾公開化了，從此兩人齟齬不斷。老爸猶如風匣里的老鼠，兩邊受氣，境地尷尬，但這也為他展示彌合雙方矛盾的能力提供了機會。他采用灶王爺上天——凈說好話的方法，一人分飾兩角：奶奶年齡大，喜歡聽好話，他用媽媽的口吻不停地給奶奶戴高帽。而面對媽媽，他則用奶奶的口氣，一個勁夸獎兒媳能干、孝順、懂事、明理?？偟囊馑季褪潜磉_兩人對彼此的善意。奶奶與媽媽雖都屬于脾氣急躁之人，但好在都講理。經過一段時間的磨合，婆媳倆相處如母女。

老爸走路悄無聲息。他崇拜科學家，航天人才尤甚。他不抽煙，不喝酒，沒有幾個朋友。也不能說他不食人間煙火，他有攝影、看體育比賽、看諜戰劇、吃美食及寫點小文章等細碎愛好。退休后，他整天樂樂呵呵，忙忙活活，沉浸在個人的精神世界里。說老爸會調處矛盾，實質上是說老爸心態好。他認為名利乃身外之物，享受生活中的真善美才是人生真諦。退休后的媽媽迷上了保健品，只要哪兒有免費發雞蛋或其他廉價物品的養生課，她一次不落，被騙了不少錢。放在別人身上，或許心痛之余，夫妻間會大動干戈，但老爸怕媽媽上火，甚至連句埋怨話都不說一句。

隨著年齡的增長，媽媽變得有些迷信。有一年，聽一個從五臺山回來的人講，那兒有個和尚十分了得，能預卜陰陽兩界。老媽聽了，非要去五臺山朝拜。她上五臺山情有可愿，但一向對烏七八糟的事情有很強的免疫力、百毒不侵的老爸竟也應允前往。我提出疑問，老爸說：“我也不信這些，但你媽年紀大了，一人出去我不放心。另外我也想趁機云游四方，既鍛煉身體，又增長了知識，何樂而不為？”從五臺山回來，媽媽在廟里求了不少四方形的紅包包，回來給每個親戚都發一個，并要他們平日把紅包包揣在內衣口袋里。媽媽給我的那個早不知被我扔到哪兒了，但給老爸的那個，他仍放在口袋里。他的理由是：“逗你媽高興。她高興了，身體自然就好，我們也少操心?！崩习帜贻p時是這樣定義老媽的：“你媽有缺點，但那些缺點就像一朵花上的一抹小暗影，瑕不掩瑜?！毙稳莸煤芫呦?。

老爸頗似過去“鋸縫”破損陶瓷的藝人，但他大智若愚，鑲彌情感的裂縫，這樣的“鋸縫”人生更具意義與藝術水準。